一位老人对地质事业的守望
——访中国科学院院士李廷栋
来源:中国矿业报
作者:姜丽丽
发布时间:2013-01-23
为了追寻院士的脚步,聆听他们的处世哲学,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工作成果,记者近日采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李廷栋。
李廷栋1993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李廷栋是区域地质及地质编图专家。1976年,在澳大利亚悉尼市召开了第25届国际地质大会,这是恢复我国在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简称“地科联”)合法席位后,我国参加的第一次国际地质大会。李廷栋主持编制的《亚洲地质图》和参与编制的《中国地质图》在大会上展出,引起了与会代表的普遍赞誉,并在国际地质界产生了很大影响,美国《地学时报》(Geotimes)、日本《地学杂志》、香港大公报等海内外报刊都做了报道,由此确立了中国在世界地质界的重要地位。1984年,李廷栋被授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科技专家”称号。
李廷栋在行政工作中也颇有建树。他当过部长秘书,曾担任中国地质科学院院长和地质矿产部副总工程师。现在,他任国土资源部咨询研究中心研究员、地科院研究员、吉林大学教授、中国地质图书馆名誉馆长等职。
李廷栋院士工作非常忙。记者在一个周五给他打电话约采访,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周六还要飞到成都,周日晚上飞回北京。稍作休息,周一上午,他又接受我的采访。而且,在两个多小时的采访过程中,他接听了五六个电话,有三四个人到他办公室找他办事。
太多的人都把他当做院士,很少有人考虑他也是一位83岁高龄的老人。他也有老人的弱点:健忘。他会找不到资料,会拿错文件,会记错人。在他这个年龄,退休老人一般会养养花、遛遛狗、打打太极。而他,还在用自己的生命为祖国的地质事业奔忙。让我们向这样辛勤工作的老地质工作者致敬!
1 处世哲学: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自以为主,不要自以为尊
记者:您的人生阅历很丰富。那么,在您的工作生活中,您的处世哲学是什么?
李廷栋:我的处世哲学主要形成于我当中国地质科学院院长的时候。
与作行政领导和搞科技管理相比,我更喜欢进行科学研究工作。1979年,我先后推掉了地质部地调局和科技司的任职。后来,地质部又让我任地科院的领导,老同学方克定劝我接受组织的安排。我经过考虑后,服从了组织的决定。当时,黄汲清老先生还在地科院,还有很多老领导和老专家。我以为要任命我为副院长,协助老干部、老专家工作。结果,任命下来后,让我当院长,黄老和几位老干部、老专家当副院长。这个决定出乎我的意料。为了做好院长的工作,我要求自己: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自以为主,不要自以为尊。后来这就渐渐地成为我的处世哲学。
记者:“不要自以为是”指什么呢?
李廷栋:我认为,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知识也是有限的。任何人都有长处和短处;有优点,也有缺点;办事会成功,也会失败。决不能“自以为是”,认为自己一切都对。因此,办事、行政要走群众路线,要倾听群众的呼声,要善于集群众的意见和智慧。例如,地科院的大政方针,或地科院实施某个大的举措,必须集体讨论。让各位院领导、专家和院务会议各同志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当然,我也要表达我的想法,但是,我基本上是集中大家的看法和意见,做出决定。一定不能独断专行,更不能自己一人说了算。
办事、行政,既要善于做出决定,不能事而不议,议而不决;又要敢于“朝令夕改”,知错认错,认错改错。例如,经讨论做出了某项决定或颁布了某个文件,如果遭到多数人的反对,那就要认真思考,就要讨论一下这种意见是否正确。如果大家的意见是正确的,我们就马上改。我不认为“朝令夕改”是坏事。如果某项决定或文件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实施它呢?或者,为什么还要实施一段时间再改呢?有错即改,我认为非常必要,尤其对领导干部来说,更是如此。
记者:什么是“不要自以为主”呢?
李廷栋:人贵有自知之明。当领导、做学问和与人相处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要谦虚谨慎,不要以我为中心,更不能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
首先,要积极办事,低调做人。在许多会议场合,我尽量躲避上主席台,照相尽量站在后边。
第二,当领导和做科研,既要当好主角,又要甘当配角。当副手时尊重第一把手的领导,做好自己分工的工作,不喧宾夺主,不阳奉阴违。专著、论文及申请奖项,都要以贡献大小排序,而不能以官职高低排序。1980年开始,我作为中法“喜马拉雅地质构造与地壳上地幔的形成演化”合作研究项目的中方联系人,主持了历次中法之间的谈判,也参与了青藏高原的科研工作。当时,肖序常院士是队长,野外跑得最多,主持项目的科研工作。最后编纂专著的时候,他们要把我列为第一作者,肖序常为第二作者。我不同意。我坚决将肖序常列为第一作者,我为第二作者。因为,我认为专著、论文和请奖,不能搞谁官大谁排在第一位、第二位。
记者:“不要自以为尊”怎么理解呢?
李廷栋:领导在工作岗位上要尽职尽责,要坚持原则,该管的要管,该批评的要批评,特别对年轻职工要严格要求。但是,在同事关系上,要把自己放到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处事,不要以领导自居,不要搞特殊。
在我当地科院院长时,曾有同事劝我说,接见职工要院办登记,不能什么人都接见。我说,作为院长,谁来我都见,可以限制谈话时间,可以约定时日,但不能不接见。
上世纪80年代,地科院每年都有二三十项出国团组。当时,我们作了一条规定:院长、副院长不能搭学术会议之车轮流出国访问。如有工作需要,单独申请国外考察项目。因此,在我当地科院院长的六年时间里,没有任何一位院领导搭车出国访问。
地科院当时公车很少。当用车发生矛盾时,怎么解决乘车问题呢?我提出“四个优先”的原则,即离退休的院领导优先,老干部、老专家优先,院外来的客人优先,病号优先。我当了六年院长,除公务用车外,我只是去医院看病用过两次公车。平时上下班,我都坐公共汽车。我的老母亲逢年过节去东城探望我舅父,我都是搀着母亲坐公交车,从来没用过单位的公车。
现在条件好了,有些要求不必像当年那么苛刻。但是,“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自以为主,不要自以为尊”这种处世哲学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的工作和生活的准则。
2 处理矛盾:让行政工作和业务学习相辅相成
记者:您当了多年的地科院院长。据我所知,您在上学时还当过学生会副主席,以后还当过部长秘书,又较长时间从事科技管理工作,那么,您如何处理行政工作和科学研究两者之间的矛盾呢?
李廷栋:在中学时期,我很爱读书学习,学习非常刻苦,总是不甘人后,大部分学期都是班级第一名。1948年第一学期,我在北京市第一中学获全校总分第一名,并获得一项奖学金。因为学习成绩好,北京解放后,我被选为北京市一中学生会副主席。1950年,我考入北京大学地质系以后,又曾担任系学生会主席和北京大学党委干事。1952年,北京大学地质系并入北京地质学院后,我又被选为北京地质学院学生会副主席。当时,我就是学生会工作和学习两手抓。
我的基本认识是,研究院的院长、研究所的所长必须是专家,必须精通业务。因此,我当地科院院长时,尽管行政工作很忙,但我始终不放弃地质研究工作,我常常是白天忙政务,晚上和节假日搞业务。
我还利用科技管理工作的便利条件学习业务,充实基础知识,积累科学资料。怎么学习呢?我常常到各个矿区进行调查研究,到全国各区调队进行区域调查成果的验收,并顺便进行地质考察。这样,既完成了工作任务,又熟悉了各地区的地质情况和特点。几十年下来,我积累了海量的地质资料,丰富了地质知识,增加了地质阅历,为后来的区域地质综合研究和地质编图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
记者:也就是说,科技管理工作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促进了您的地质业务工作,是吗?
李廷栋:是的,做科技管理工作,让我了解了更多的地质信息和情况,锻炼了我的工作能力和思维逻辑,让我学会了处理工作上的矛盾和问题。做管理工作,也让我结识了很多朋友:长辈、同辈、晚辈。在和他们的共事和交往中,我学到不少知识和经验,得到许多有益的启示。
3 地质安全:为牺牲者立传,保生存者安全
记者:您谈到在地科院当院长的经历。那么,当地科院院长时,您最怕什么?
李廷栋:最怕出事故。安全最重要。
20世纪50年代,我在大兴安岭进行地质调查研究,四年牺牲了四位同事。他们为了祖国的地质事业,为了国家的兴旺发达,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永远长眠在那片土地上了。四人的牺牲给我留下了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和沉痛的教训。
正是吸取了大兴安岭地质调查研究期间人员伤亡的教训,在与肖序常院士共同主持中法“喜马拉雅山地质构造与地壳上地幔的形成演化”合作研究项目的三年过程中,我们十分重视安全工作,制定了安全工作的规定和要求;经常进行安全教育,指明各种不安全因素和防范措施。我们对安全工作的要求非常严格。比如,规定司机在行车期间不许沾酒,绝对不能灵活。
中法“喜马拉雅山地质构造与地壳上地幔的形成演化”合作研究项目,在当时是我国最大的国际合作项目,历时3年,在西藏这个山高坡陡,工作条件十分艰苦的地区,参加人员400多人,出动汽车80多辆,行程300多万千米,相当于绕地球80圈,没有一人伤亡。我认为在安全方面是很大的成功。
在地科院内部,我们也十分重视安全工作。当时,一些职工住筒子楼,每家都有一个煤气罐。我当时很担心,如果煤气罐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基本每过一个月,我就带有关同志到办公楼和野外大楼、综合楼进行一次安全检查,看看有无隐患,发现问题,及时加以解决,确保不要造成人员伤亡。
记者:安全的确重要。对地质工作者来说,要充分重视安全事故的预防工作。但是,很多时候,一些情况是突发的,意料不到的,这就有可能会造成伤亡。而对为地质事业牺牲的地质队员,我们该如何对待他们呢?
李廷栋:我国的地质事业,如果加上解放前的,大概有100年的历史。这100年来,我国地质事业的辉煌成就是地质工作者的汗水和血肉换来的。这100年,为地质事业牺牲的地质工作者成千上万。但是,我们不知道具体的数字。我希望国家的一些部门,能够做一次普查,查一查这些牺牲的地质工作者有多少,每个人都叫什么名字。希望国家能采取一种形式,给他们留下传记,比如,可以建造碑林,刻上牺牲的地质工作者的姓名和生平事迹,让后人能够瞻仰为地质事业捐躯的前辈。
4 地学研究:“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是本世纪初国土资源部最大的研究专项
记者:您是“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专项负责人,能否谈谈这项研究工作的情况和成果?
李廷栋:“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专项是国土资源部2000年制定的专项研究计划。这是当时国土资源部最大的研究专项。项目研究经费1450万元。专项从2001年正式开始运作,2006年结束。
专项的研究计划包括3个重点研究项目: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数据库、重点区段岩石圈三维结构特征、中国大陆岩石圈三维结构及其演化与动力学。
专项研究的任务和总目标是:以现代地学理论为指导,以新技术方法为手段,对已积累的岩石圈数据、资料进行多学科综合研究,揭示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及演化规律,为国土资源规划、管理、保护和合理利用提供科学依据,为国家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规划提供科学基础,为创建地球系统科学理论开辟科学的突破口。
通过专项研究计划的实施,建立了具有现代科学技术水平的“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数据库”,对我国积累的海量地质、地球物理、地球化学调查研究资料和数据进行了系统汇集;对一些面临散失和行将毁损的珍贵资料进行了抢救性收集、整理和转存;对大部分地球物理剖面进行了资料的再处理、再解释,挖掘出了更多地质信息。
记者:您提到专项工作“对一些面临散失和行将毁损的珍贵资料进行了抢救性收集、整理和转存”,能否具体讲讲?
李廷栋:这个专项很大,是由6个课题组,14个单位100多位科研和科技管理专家共同完成的。大家在搜集资料的时候,有一些二三十年前的纸质资料,已经发黄,模糊不清了。虽然这些资料做得还比较粗糙,精度也不高,但是,如果用现在的先进技术对其进行整理和分析,可以有一些新的发现。对这些资料,我们根据经验,将模糊不清的地方恢复清楚,将他们入库管理。
此外,不同时代的资料,比例尺不一样,精度不一样。但是,它们客观反映了当时的地质工作成果。我们对这些资料重新处理,将其整合成新的数据库。
经过大量的工作,我们建成了我国第一个岩石圈三维结构数据库。数据库由14个子库和“总库管理系统及GIS平台开发应用”、“网络数据库及其管理系统”2个总库组成。我们出版了《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丛书》,共12册。我们制作了《中国岩石圈三维结构特征图集》,约100余幅图。
记者:在这个研究专项中,有哪些新发现或者新认识?
李廷栋:我就举两个例子吧。
一、我们在东亚与西太平洋地区发现巨型低速异常体。
朱介寿教授等根据地震面波层析成像反演结果,在东亚至西太平洋地区深70km~250km区段发现一巨型低速异常体。该异常体宽2500km~4000km,南北长12000km。包括整个滨太平洋地区、边缘海、西太平洋及印支半岛、婆罗洲等地。
这么大的低速异常体,说明这个区段物质组成柔性强,流体多。如果历史上,这个区段就是这样的,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滨太平洋地区岩浆活动强烈。像日本、菲律宾、我国长白山地区等,都是晚近地质历史时期火山活动频繁的地方。怎么解释呢?这里可能是个巨大的热库。在地下的一些区段有多个岩浆囊。这些岩浆囊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成为火山。
二、中国东部岩石圈呈明显“上老下新”年龄结构。
根据地壳和岩石圈地幔年龄示踪原理,利用Nd同位素模式年龄和橄榄岩包体的Os同位素测试结果,张兴洲、吴福元等研究了东北地区岩石圈垂向化学结构,发现不仅上、下地壳,而且地壳和岩石圈地幔之间均呈现明显的“上老下新”的年龄结构。
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我们认为,这是软流层物质的上涌,将岩石圈下部的固体熔化了,从而形成了新的年轻的岩石层。翟明国等称之为“华北克拉通中生代换底作用”,即前寒武纪下地壳被中生代下地壳所置换。
5 培养人才:学生要德才兼备、努力学习、尽快成才
记者:您带过好多学生,您对他们的要求是什么?
李廷栋:我对研究生的要求,主要是德才兼备。
记者:“德”的方面,您对学生有何要求?
李廷栋:我要求学生:待人要善之又善,工作要勤之又勤,治学要精之又精,办事要细之又细。
待人,要厚道不要霸道,要和气不要盛气,要爱心不要偏心,要助人,不要欺人、害人。只有这样,单位、人群才会和谐,社会才会和谐。
要培养好作风、好学风、好文风。
我对他们说,你们现在的待遇比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部长都好。当时的部长出野外也只不过坐前苏联造的嘎斯69吉普车,四面透风。住宿住木头房,夏天热,冬天冷。部长们出野外也一去一两个月,下槽探,钻坑道,和普通地质工人一起干活,常常是满面灰尘。你们现在坐着越野车,晚上住三星级或四星级的宾馆。虽然,条件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比起以前来,要好得多了。所以,要知足常乐。
记者:“智”的方面,您对学生的要求是什么?
李廷栋:地科院对博士毕业生的规定是,至少发两篇文章,一篇核心,一篇SCI。我对我的博士生说,不能满足于这个最低要求。我要求他们最少发五篇第一作者的文章,其中至少要有一两篇SCI。
现在,学术界常常以论文论英雄。我不同意这种观点。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求学生发这么多篇文章呢?因为,作为科研人员,不写文章是不行的。通过写文章,把一个阶段的科研成果公诸于众,供社会利用参考;通过写文章,可以训练人的科学思维。论文写作在言之有物、准确、有创新的基础之上,还要追求文字更美、更动人。
我还要求我的博士生,三年下来,一定要有一两条或者两三条创新的成果。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就业考虑。如果没有新发现或新认识,找工作也很困难。
记者:您对学生,除了严格要求外,是否也很关心他们,爱护他们?
李廷栋:在生活上,我会帮助他们解决一些问题,给他们温暖,让他们心情愉快。在学业上,我给他们压担子,给他们以展示才华的机会。参加国际会议时,我让一些学生当翻译,给他们锻炼的机会。我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记者:你的学生有没有让您失望?
李廷栋:很多学生还是做得很好的。为了勉励他们刻苦学习、潜心于科研,我为近两三年的学生写一了首词:《钗头凤》,被他们放到毕业集里面出版了。我是这么写的:“桃李春,学为本,锁读寒窗惜光阴。学不厌,索不倦,浩瀚智库,高峰连绵。攀!攀!攀!手脑勤,固根本,厚积薄发业精深。千锤炼,水石穿,业登高峰,才达高端。欢!欢!欢!”
我的两个博士生郑宁和丁伟翠分别获得了2012年程裕淇优秀论文奖和程裕淇优秀研究生奖。老师们都很高兴,我在高兴之余为他们写了一首《卜算子》:“神九吻天宫,蛟龙深水邀。二君双双获程奖,春华秋实报。愿君志高远,再往高处跳。待到业精才茂时,站在高峰笑。”
记者:您的文学才华让我钦佩。最后,您能否谈谈您对未来地学的展望?
李廷栋:中国地学的未来是走向世界。以后的地质事业会呈现这样的格局:中国的地质工作规划和计划将是全球性的,将有更多的企业和科技人员“走出去”,也会有更多外国企业和科技人员来到中国。中国的地质学家会到国外去工作、去授课;国外的地质学家也会来中国工作任教。我国将继续学习、吸收国外的先进科学技术,将其中国化,为我所用;同时,我国地质学家也会创造出一些先进的理论和技术方法,推向世界,使其国际化。我国地质工作者必将会创造更多地质奇迹,铸造更大的地质辉煌;我国必将从地质大国走向地质强国。那么,要想达到这样的目标,地质人才的培养就迫在眉睫,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