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2025年院士增选结果揭晓,中国自然资源航空物探遥感中心首席科学家熊盛青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喜讯传遍航空物探领域,同仁们无不欢欣鼓舞——这份荣誉,属于将40余年青春热血全数奉献给航空物探事业的他,更镌刻着中国从航空物探“跟跑者”逆袭为“国际领先者”的奋斗足迹。
彼时,这位满头华发却目光如炬的科学家,正坚守在鄂尔多斯盆地西部野外工作现场,为探索青藏高原东北缘地球物理场特征与资源环境效应忙碌着。
从湖南桃江农村的“赤脚少年”,到破解国外技术垄断的“科研尖兵”;从地矿系统最年轻的总工程师,到国家卓越工程师,再到如今的中国工程院院士,熊盛青的人生轨迹,始终与国家需求同频共振。他牵头创建我国第三代航空地球物理探测技术体系,自主研制核心仪器与软件,带领团队实现从“受制于人”到“自主可控”的跨越,用航空物探的“火眼金睛”为祖国探寻“地下宝藏”,为珠峰“量身高”,为高海拔冰川做“CT”,在万里长空书写下中国科研工作者的报国华章。
坚韧底色:苦难中磨砺初心
1963年,熊盛青出生于湖南省益阳市桃江县的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不满5岁便踏入校门的他,自小聪慧好学、成绩名列前茅,但求学之路的坎坷远超常人想象。
初中学校距家20多里山路,不满10岁的熊盛青每天天未亮就出发,赤着脚在崎岖山道上奔波,把唯一的鞋子背在书包里,到学校洗净双脚才穿上。冬天路面结着薄冰,脚冻得通红仍要前行;中午没法加热饭菜,只能饿着肚子上课,直到放学回家才吃上第二顿饭。这段经历让小小年纪的他患上了胃病,却也让他锤炼出超乎常人的坚韧意志。
中学时期,熊盛青的数理化成绩尤为突出。16岁填报大学志愿时,成都地质学院(现成都理工大学)招生海报上毛泽东主席“地质工作搞不好,一马挡路,万马不能前行”的论断,如同一粒火种点燃了他的理想。“当时地质专业免收学费,能减轻家里负担,老师还告诉我航空物探找矿又快又好,能为国家做实事。”熊盛青回忆道。
怀揣着家人的期盼,熊盛青坐着绿皮火车,在车厢连接处守着行李箱颠簸了20多个小时,来到成都地质学院,在放射性物探专业开始了长达4年的学习生涯。
大学4年,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1983年,20岁的熊盛青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现在的中国自然资源航空物探遥感中心,从此与这片承载着国家资源勘探使命的“天空战场”结下不解之缘。

工作中的熊盛青
逆袭之路:打破垄断挺直腰杆
航空地球物理勘探(简称“航空物探”),是将专用物理探测仪器装载在飞机上,从空中探测地球磁场、电磁场、重力场等物理场的变化,如同给地球做“CT”,既能探寻地下矿产资源,又能揭示地质构造奥秘。“这种‘上天入地’的探测方式,既有科技的精准,又有探索的浪漫。”熊盛青表示。
但理想与现实间,横亘着巨大的技术鸿沟。
作为重要的现代化高科技手段,航空物探技术一直是各国科技实力比拼的重点。我国航空物探技术起步于20世纪50年代初,第一代技术主要是从苏联引进,解决了“有”和“无”的问题。在前人的不懈努力下,第二代技术以国外引进和自主研发相结合,在航磁探测仪器和定位技术上相继取得突破,进入高精度测量阶段。前两代技术支撑发现了一大批国民经济建设和人民生活的急需矿产资源。
但与国际相比,我国高分辨率综合测量技术仍然与发达国家存在差距。20世纪80年代,主要的仪器装备还要依靠进口。
令人揪心的是,我国耗费巨额外汇费尽周折引进的设备,多是国外即将淘汰的型号,性能落后且维修困难,严重制约国内勘探事业发展。“西方国家对我们实行技术封锁,哪怕是合作项目,也不让我们靠近仪器,更不让我们参与数据处理。”熊盛青回忆道。早年出国考察时,国外先进设备只允许远观的那种憋屈感,深深刺痛了他。
关键核心技术是要不来、买不来、讨不来的。一次次受制于人的经历,让熊盛青坚定了一个信念:航空物探领域的科技自立自强,我们必须有!
1991年,28岁的熊盛青以项目副负责人身份承担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在师父“压担子”式培养下快速成长。意识到知识储备不足后,他静下心考取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应用地球物理专业博士研究生,成为航遥中心送培的首位航空物探领域博士。3年苦读不仅让他斩获优秀博士论文奖,更拓宽了专业视野。重返岗位后,他立下誓言:“用两到三个五年规划,实现航空物探装备国产化,让中国不再受制于人。”
从野外技术队员到项目负责人,再到单位总工程师,他深耕航空物探技术全链条,从数据采集、处理方法到仪器研发、系统集成,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同事们说他是“一根筋”,吃饭时琢磨技术难题,睡觉时梦见仪器改进,出差途中也在笔记本上绘制技术方案。而熊盛青始终坚信:“搞科研一定要有恒心,要心无旁骛专注一件事。”
2006年,航空地球物理勘查技术被列入国家优先支持的重点高科技领域,一场关乎国家资源勘探自主化的“大会战”正式打响。作为技术总负责人,熊盛青联合25家单位、51个团队、近500名科研人员,向核心技术发起总攻。
航空重力仪是航空物探的“核心重器”,精度直接决定探测效果,而西方对我国实施技术禁运。为解决这个“卡脖子”问题,熊盛青团队从“零”起步,没有图纸参考,没有技术借鉴,只能靠自己摸索。
为了测试仪器,他们无数次奋战在深夜寂静的实验室,坚守在随气流起伏的飞机上;为了获取数据,他们遭遇过飞机突然坠落、人被甩到舱顶的惊恐;也经受了戈壁滩上飞沙走石,车辆被掀翻的困境……
技术装备国产化的漫漫征程,让熊盛青深深体会到,干事创业,需要热情和激情,更需要耐心和恒心。终于,历经3个5年的科技攻关,他们系统性地解决了航空地球物理探测理论、技术、装备和工程化的难题,建立了第三代高分辨综合航空地球物理勘查技术体系,打破了国外垄断封锁,实现了航空重力、航磁、航空电磁和航空放射性等关键装备的自主创新。“如今,航空物探技术实现了从‘追赶50年差距’到‘国产装备国际一流’的跨越。”熊盛青表示。
以航空重力仪为例,从获取重力信号到试制出精度1.5毫伽的样机,最终研制出精度优于0.6毫伽的实用化航空重力仪——这一指标不仅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更优于西方禁运指标0.1毫伽。这微小的0.1毫伽背后,是科研人员呕心沥血的付出。
如今,我国已成为继美国、加拿大、俄罗斯之后第四个掌握航空重力核心技术的国家。与此同时,其团队自主研发的“地学探针”航空地球物理软件系统,实现航空地球物理数据全流程、多参数、多维度、同平台快速处理,解决了“软装备”问题并成为行业通用软件。可以自信地说,在航空物探仪器与软件方面,国产化航空物探装备已成为主角,并达到国际一流水平。

熊盛青(中)在指导青藏高原东北缘野外地质调查
经天纬地: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
“科技创新必须‘落地’。”这是熊盛青经常挂在嘴边的话。40多年来,他坚持以需求和实用为导向,带领团队将自主研发的成果广泛应用于重大地质调查和找矿项目,用实实在在的成果诠释“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科研理念。
青藏高原中西部曾是我国陆域航磁勘查的“盲区”,114万平方千米的广袤土地平均海拔超4000米,高寒低压、地形复杂、气象多变,被视为“航空探测的禁区”。20世纪90年代,为贯彻“西部大开发”战略,30岁出头的熊盛青主动请缨,带领团队承担起艰巨任务。
“国家急需什么,我们就攻关什么。”在熊盛青眼里,科技创新一定要瞄准国家重大战略需求。
为此,他带领团队夜以继日,反复研究,针对特殊复杂环境提出有效解决方案,克服重重困难实施野外作业。最终,他带领团队解决了长期制约高原航空勘查的关键技术难题,获取了青藏高原中西部高精度航磁数据,填补了我国陆域航磁最后一块空白区,实现了我国陆域航磁全覆盖,获得了青藏高原地质构造方面的许多新发现和新认识。其中,青藏高原中西部油气、金属矿产和地热资源远景评价成果,有力地支持了青藏高原的找矿突破。
“航空物探就是‘透视’地球的‘利器’,能够探测地球内部结构,找到宝贵的矿藏。”熊盛青介绍道。40多年来,他带领团队助力找矿突破,山东齐河富铁矿、新疆东天山铜镍矿、秦岭华阳川铀矿等一个个“地下宝藏”被精准发现,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筑牢屏障。据不完全统计,通过航空物探调查,已发现150多个沉积盆地、197个油气远景区带和数千处固体矿床。我国有约90%的隐伏磁性铁矿、80%以上的铀矿是通过航磁和航空放射性异常发现的。
每当听到找矿突破的消息,他都倍感欣慰,这既是技术价值的印证,也是对“地质报国”誓言的兑现。
此外,熊盛青还带领团队通过航空物探解译出了地球内部的岩浆岩、断裂构造、火山机构等地质“密码”,为揭秘地球内部结构、防灾减灾提供了系统的科学研究成果。
2020年,57岁的熊盛青受命担任珠峰高程测量航空重力和遥感测量项目首席科学家。他带领团队优化飞行方案,将自主研发的航空重力仪装载在“航空地质一号”上,成功完成珠峰地区航空探测任务。当飞机近距离掠过珠峰峰顶时,那份震撼让他更加坚定了使命担当。最终,在航空物探等技术助力下,珠峰最新高程8848.86米正式公布,科学性、可靠性均达历史最高水平。“这背后,有我们中国地调‘空军’的力量。”熊盛青表示。
今年5月,年过六旬的熊盛青再次奔赴海拔4745米的西藏仁龙巴冰川,开展我国首次海洋性冰川航空探测。为掌握海洋性冰川发育规律和消融变化,为自然资源管理提供基础数据支撑,其团队创新构建“星空地一体化”调查监测技术体系,通过卫星遥感、直升机航空物探和地面综合调查协同作业,全面获取冰川范围、厚度等关键参数。
面对媒体,熊盛青自豪地说:“此次搭载的自主研发的航空重力仪,精度达国际一流水平,体积和重量仅为国外同类仪器的三分之一。”

熊盛青(右三)与团队成员进行业务探讨
薪火相传:甘当行业发展“铺路石”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培养出高素质人才队伍,才能让航空物探事业持续发展。”作为行业领军者,熊盛青不仅专注技术攻关,更倾心人才培养和团队建设,40多年来他甘当“铺路石”,毫无保留地传承知识经验。
熊盛青说:“作为一个团队的负责人,不但要技术过硬,还要能调动团队的积极性,把每个人的专长和优势与团队的发展结合起来,让每个人都能在合适的位置上发挥最大的作用。”领衔指导航空物探技术“大会战”的经历让他明白,要协调一个团队并不容易。长期搞科研的他,时刻都拿出科研攻关中那股务实的劲头,什么事都要先带头做起来。
每天工作十余个小时,是他恪尽职守、勤勉尽责的体现;办公室里成摞摆放的资料与学术报告,是他孜孜不倦、潜心钻研的证明;“如果对发展某项技术意见不一致,互相辩论就好”,是他广开言路、开明管理的表现;上高原、进矿区,与野外一线项目队员同吃同住,是他躬身力行、注重实践的缩影……
“熊总是良师益友,野外作业环境再艰苦,他也都和我们同吃同住,技术上耐心引导,荣誉前主动谦让。”团队青年成员表示,他常教导大家搞科研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既要“仰望星空”,又要脚踏实地。
为助力青年成长,熊盛青30多岁刚任总工程师助理时,就牵头制定单位人才工程规划,数十年的从业过程中,他始终践行“传帮带”精神,积极分享多年积累的技术资料和工作笔记;搭建科研交流平台,组织青年队员参加学术会议,与国外同行合作,拓宽国际视野。如今,在熊盛青的带领下,“航空地球物理与遥感地质创新团队”入选首批国家重点领域科技创新团队。该团队已成为航空物探领域的“人才摇篮”,培养出一批批优秀技术人员,为我国航空物探事业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
谈及成就,熊盛青始终强调集体的力量:“我国航空物探技术的发展,离不开国家重视、前人贡献、行业支持和团队协作。”这种谦逊品格感染着每一位团队成员,成为凝聚力的重要源泉。

熊盛青在“航空地质一号”执行珠峰高程航空重力和遥感测量任务
院士担当:初心如磐向新行
当选院士后,熊盛青的工作更忙了,但心态依旧平和。“这份荣誉不仅是对我的认可,更是对整个航空物探行业的激励。”他坦言,院士头衔意味着要承担更重要的责任。未来,他将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技术创新、人才培养和行业发展中去。
年过六旬的他,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工作热情——每天提前到办公室梳理工作,重大项目仍亲赴野外一线指导。“只要身体允许,我就会一直奋战在科研一线。”熊盛青表示。在他眼中,航空物探充满挑战与魅力,每一次新发现、每一项技术突破,都能带来无穷乐趣。
当前,“人上不去”“装备上不去”的高海拔、深切割地区制约着找矿新发现。而轻量化、小型化的航空地球物理勘查装备是解决此问题的关键。
如今,作为第三代航空地球物理探测技术体系创建者,熊盛青已着手进一步发展和完善“星-空-地-海-井”地球观测、探测、监测技术体系,发展以无人机集群化、超高分辨率和智能化为特色的第四代航空物探技术,打通产业化的“最后一公里”。
谈及新时代地质工作者的使命,熊盛青深有感触:“地质工作关系国家能源资源安全和生态环境保护,既要继承老一辈‘三光荣’等优良传统,又要勇于创新突破,用先进技术赋能事业发展。”
对于有志投身地质领域的青年学子,他给出真诚建议:“要树立远大理想,把个人追求融入国家发展大局;要脚踏实地,注重理论与实践深度结合,在野外作业和科研攻关中锤炼本领;要保持恒心毅力,不怕吃苦、不惧挑战,在平凡岗位上创造不平凡的业绩。”
从青丝到白发,从追赶到领跑,熊盛青用40多年的坚守诠释了“地质报国”的初心,用自主创新书写航空物探的发展传奇。苍穹为幕,大地为卷,这位新晋院士的脚步从未停歇。
“我这辈子只做了航空物探这一件事,但这件事,值得用一生去坚守。”正如他所说,航空物探的探索之路没有终点,只要国家需要,科研工作者就会一直向前“飞”。
(本版图片由中国自然资源航空物探遥感中心提供)